多画一寸山水,就广一片天地

2014年5月,中国小说家盛可以出版图文集《春天怎么还不来》,收录她2013年4月到7月所画的几十幅水墨画,且专门为这些画配备一篇散文,讲述童年与故乡。这是盛可以首次发表画作——她的水墨小画永恒的主角是一个红衣绿裤女孩和一只名为“奥巴马”的小狗。在这篇随笔中,盛可以讲述绘画与文学间看似迥异实则相通的关系:都关乎个性塑造与想象力的拓展。——编注

盛可以创作的水墨画。

盛可以创作的水墨画。

2013年的某天饭后,试用余墨涂鸦,突然上了瘾,画了上百幅小画,绘出记忆中红衣绿裤的孤独童年与美丽故乡,到小画成书,翻阅时依旧忧伤,且温情荡漾。知晓自己无绘画基础,那么多人欢喜小画的稚拙天真,心里很惭愧,打算接下来花工夫临蓦清末画谱《芥子园画谱》,或名人水墨,掌握画山水树木花鸟虫鱼的基本技巧,以便新作经得起细致观赏。

有人说没必要那么做,保持天然野生,无根无派的很好。这使我想起另一种观点,意思是大学教育如何坏,千万不要去上大学。这观点我不太赞同,社会里坏且复杂,那就不要到社会去了。我们身在某处,不是单纯地,被动地接受教育,或者洗脑,更潜在的是,在过程中发现自我、形成自我、证实自我,最终你“被”教育成什么样。一个人的成形,取决于自己的底色,你是自己的主杆。一棵冬天里落满雪的树,根茎仍然在土地里生长,汁液依旧流淌,若不是毁灭性的破坏,它总是按自己的样子成长。

当然只是打个比方。在漫长的“被“教育过程中,始终有一个“我”的核仁,这颗核仁要么自我分解、要么被敲碎,要么长得坚不可摧。本身是一团软泥,扔到什么模具里,就变成什么形状,硬核,也就是人格与思考的独立部分,敏锐,智慧,这一部分将是卡住小齿轮的石子。

多年来我以书为师,相信书本多于相信人,相信古人多于相信现代人,习画也是如此。我已经买了《芥子园画谱》,读来有几分痴醉,更明白自己画笔浅显,知道需在哪里用功,哪里润色。欣喜的是,在未接触与画有关的书籍时,我发现自己已经用过类似的手法,比如点叶、皴、蟹爪、双勾、浓破淡……尤其是偶然的破墨经验,看到水墨在宣纸上产生的奇迹,暗自称奇,当时很想与人分享那种巨大的愉悦,但唯沉浸其中,没有告诉任何人——因我不确信,我是否真的发现了宣纸遭遇水墨的小小秘密。

我住北京的中央美院附近,那里有个画材市场,顾客以美院学生为主。初备文房四宝时,我去买宣纸。店长问要生宣还是熟宣?我不知道什么生熟。店长又问你是画工笔还是写意。我也不知,脸都热了,只说想用毛笔和宣纸画画。店长说这样吧,生的熟的,还有不生不熟的各买一点,你画的时候就知道哪种合适。

宣纸卷成轴,码着。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去镇里扯布做新衣,布匹也是这么卷着码着,丝绸,的确良、卡其、尼龙,粗布……手东摸西捏,体验不同的质地手感,心里喜欢。我当时像对待布匹那样,捏捏摸摸,不知道该选哪种,又有窘态。店长抖了抖宣纸说,要听声响,好宣纸声音绵软轻柔,也可以对着光看,有云状的好。一个人摸索,终于在绘画中慢慢懂了宣纸的习性,毛笔的脾气,迷恋纸笔,单凭一张好纸,一支好笔,也会激起画画的热情。后来用色又成一大困惑,我不知道如何调色。小时候总是红衣绿裤,于是选了单色,曙红与头绿。湖南乡下有句俗话,叫做红配绿,看不足;一位安徽老兄说,他们那儿称红配绿,赛狗屁。人们大约觉得,红配绿,要么大俗大雅,要么土得掉渣。只是我画中的红衣绿裤的小女孩,与世间雅俗无关,她是天然的。

人需要不断学习。我不迷信天才。比如写作,天才只是一种禀赋,而不是金库,短暂的爆发之后,如何继续小说创作,必然需要阅读、学习、积累,储备直接或间接的生活经验。比如写诗,仅仅依赖于一行惊艳的句子,或者一个漂亮的比喻,肯定不够,还得要建构诗的时间与空间,凿戳纵向的深与横向的广。画画也是一样。画是用笔,用线条,就如小说是用语言,这是基本的东西,然后才有故事,然后才有图画,然后才有作品的意境内涵。小说讲究语言,绘画须有笔法,绘画的美学包涵更广,自然的,建筑的、诗歌的、小说的、空间的、时间的……画有情趣、构图、主题、意境,稳健的笔法不会破坏它,只会使表现更为完美。

山水画绵延至今,诞生过五代后梁荆浩、五代宋初李成、北宋米芾,北宋李唐,元代赵孟頫、元代黄公望等非凡的画家。艺术发展受社会、政治、经济影响,更赖艺术家们继承、打破、创新与变革。古人画山水,师自然,师造化,更师于心,徜徉山水间,精神气与大自然浑然一体,画家寄情山水自娱自乐。明之后,画则多为商品,连沈周,文征明都曾卖画为生,到了当代,追名逐利之风侵蚀艺术,山水画“古意”难存,画“道”渐无,附庸风雅的有钱人,以糙劣的审美情趣,培育与催生众多画匠,使他们成为浮躁时代的表征之一。

也许,这只是外行人目见之一二,陋识促狭,无心评头论足。近些年,我一直在后退,退到自我的田园,砍斫生活的繁枝,抖落蔓叶,哪怕只剩光秃秃的枝杆—-那些原本就是生活肌体里多余的组织。人群中总有碰撞伤害,无意的,刻意的,后退不一定能完全避免,但相对清静很多。

我的友人胡赳赳曾谈到艺术的初心与机心,对我而言,生活也是一样,初心入世,从未有过机心,倦于周旋人际,故难左右逢缘。我是个简单的人,也会永远简单下去,正如我在画册里写的,以拙朴面对圆滑,以简单应对复杂,人越老,心越赤。我画出了自己,那个画中没有长大的红衣绿裤女孩,依然天真、孤独、忧伤,不需要抚慰。回到初我,本我,真我,退避人群、流言、诽谤,我写作,画画,每多写一个人物,就多一个朋友;每多画一寸山水,就广一片天地。

也是一幸。